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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 · 周末版】抑郁世界的彼岸花

渡过作者 渡过 2022-06-06

文 / 卿岚(21岁)

一  

风呼啸着灌进耳朵,响声如同身处疾驰的绿皮火车。整个世界因风的剧烈摇撼而不住地颤动,原本的沉静安宁,忽然间摔得粉碎。临近夜晚,辽远的天空渐渐由铅灰色变为深沉的黛色,没有月亮,或许是掩蔽在棉厚的如同变质的棉花糖的云朵后面。她坐在落地窗边,蜷缩着身体,时不时地把头埋进膝盖里,柔软的头发被窗缝里漏进的风搅成翻涌的波浪。

雨丝被风裹挟着跌落在脸颊,迅速蒸发后唯余森冷的寒意。她关好窗户的片刻,雨便如同倾泻的瀑布,粗暴地捶打着玻璃窗,似是奋力想冲破玻璃的阻隔,但却以失败告终,然后垂头丧气地顺着歪歪扭扭的轨迹滑落,唯余玻璃窗仿佛是被打过而疼得哭花的脸。

她起身,打开房间的灯,姜黄色的灯光在这块空间里层层晕染开,松松地拢住她,像是质地绵软的丝绸。拉好窗帘,房间便是密封盒,窗外的所有阴沉昏暗都与她无关。被世界挤到狭仄的边缘许多年,她现在反而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关在这个密封盒里。

二  

阳光的触角挑逗着她的眼睛,酥酥痒痒的感觉把她从睡眠状态里拽出来。清醒不过数秒,便是眼睛干涩的刺痛和头部的钝痛。她支起身体,垂下眼帘,轻声飘出悠长的叹息。这些年她的睡眠都是这般无力,永远无法拯救她的旧日的疲惫,多睡亦是毫无益处。

尽管是经年重复的模式,这样的早晨依旧让她无所适从,熟而不稔的感觉。抬眼打量周围嫩粉色的床帏,她忽然意识到刚才皆是梦境——没有山雨欲来,没有落地窗,没有可以单独与自己相处的房间——她已经回到学校宿舍,而这片床幔圈起的空间便是她在此处唯独可以缩进的壳。睡意打散后她起床,把自己粘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转头发现钻进房间的熹微晨光,与她相隔狭长的过道,她的书桌旁依旧是阴沉沉的昏暗,仿佛世界所有的光都嫌恶地不愿照到她这里。

与抑郁共处的这些年,她亲眼见证随着时间的流驶,自己与世界间竖起厚重的墙,没有裂隙,所以也就没有光。她也发觉到自己的变化。最初是锋利的尖锐,因为身体的每个细胞都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黑暗,无时无刻都在想方设法扎破它。而现在是绵长的迟钝,内里侵蚀殆尽,唯余空洞的躯壳。


晨重暮轻,是抑郁症状的典型特征,因此早晨永远都是她最难捱的时光,仿佛是所有的痛楚经过夜晚的休息蓄满力气卷土重来,乐此不疲地撕扯她衰弱的神经。很多时候她还要承受除却头和眼睛以外的身体部位表达的痛苦——刚起床时胸口的窒闷,气体无法顺畅地流动,却因为心脏的加速运转而不得不铆足劲冲出去,结果自然是四处碰壁,而每次冲撞似是要让她彻底停止呼吸。

因此她时常自嘲:“人的生命到底有多坚韧呢?每天都受着这般的摧折却依旧没有死掉。”

三  

去年九月吞药后,她成功地给自己贴上“高自杀风险”的标签。

在重症监护室刑满释放后迅速被转移到精神病院的住院部。住院的生活近乎填满她的整个学期。吞药时,她已经两度休学,学校可能的时间宽限在她两次选择休学的任性里消耗殆尽,只能边住院边维持课业,否则等待她的便是退学。出院考完试后的寒假,带着这种标签,她便暂时搬离宿舍,因为吞药惊动学校,她别无选择。

或许是吞药完美地在器质层面加重抑郁带来的身体虚乏,每天的来回奔波成为她生活里深重的梦魇。

分明是连起床都觉得麻烦,头痛到近乎炸裂的早晨,却还要强打精神把自己拖到学校。分明是身体散架,所有的骨头像是拼图的碎片被胡乱扔到各个角落的时候,却还要把自己钉在自习区。

情绪也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四月底那场意外的期中考试,让她企图拴住情绪的绳索悉数崩裂,所有暂时兜住的绝望彻底把她淹没。开学前她不是没有忧心过自己的状态,只是尚有些卑微的希望维持日常生活,而那场变故把这点费力攒聚的火焰也通通浇灭。深夜抱着抱枕躺在床上难眠而孤独地饮泣,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愿望忽然变成空想。

她开始恢复自残,计划自杀,反复品读着《如懿传》小说里意欢和如懿死亡的章节。她爱意欢死的壮烈,也艳羡如懿可以用剪刀自裁,同时也更加恼恨自己,为什么抑郁症已经磋磨掉她身体和精神的所有却还不肯放过她?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纳兰性德 《采桑子》



她还记得同样课程的期末考试前,她想以自杀的方式逃避期中带来的噩梦,但那场考试前她还有诸多小组作业,全部完成需要到考试前一天,她只能告诉自己再撑些时间,不要做不负责任的队友而拖累别人。尽管最后自杀的计划没有执行,但考试前十多分钟的时候,她用刀划伤手背作为未能执行的补偿,处理好渗出的鲜血后,她似乎也因此收获些许清醒的满足。

只是世界并不温柔,期末季是边考试边出分的锥心刺骨,好像生命里某种重要的部分被粗横地剥夺,替换成简单却浓稠的黑暗。这是抑郁症未能为社会接纳的年代,尚未痊愈时便会被视作避之不及的异端。她认识因为抑郁症缓考记录而在转专业面试里被老师奚落最后拒绝的病友,自己也经历过酒店保洁私自探查她随身携带的抗抑郁药甚至让经理找她谈话。

尽管她暂时未曾亲历过那些冷冰冰的成绩在她的未来扮演怎样的角色,但世界的阴暗突然地彻头彻尾暴露在她面前,让她有种世事洞明的通透——总归都是经由抑郁侵蚀后携带创伤标记的人生,即便痊愈也会在某些重要的材料里留下痕迹,以供日后的盘问,那些材料里印刷的铅字比她所有可能的辩驳都更加掷地有声。

她似乎没有更多的选择,若是没有自伤自残便会让别人认作“矫情的无病呻吟”,而真正动手后便会被认为是“疯子”。破碎的家庭,她哭喊着求助的时候从来都是被狠狠地扇回来,他们固执地不肯承认抑郁症的存在,却自以为是地以为知道治疗抑郁症的方法,甚至以此来欺压她。失落的王冠,抑郁症打碎她曾经劳心费力积累的成就,让她低到尘埃里,却未能从尘埃里开出繁丽的花。

从前的友谊也渐次零落,或是相隔迢遥未能知晓她的近况,或是尽管知晓却刻意躲避或中伤。似乎世界暗中偷换她的生命里计量时间的尺度,让她在短短数年里像是经历别人整个人生。

四  

她轻轻让头倚靠着书桌旁的衣柜,这是她头疼时的惯常姿势。暑假搬回学校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学会怎样在私密空间压缩至零的所在与自己相处,甚至会怀恋此前在租住屋时的苦痛里掺杂的一星半点的自由——至少在她失控的时候可以回避周围的目光,不似现在每次回到宿舍都会产生因为她做错事而责骂她的恐惧。

开学的脚步趋近,学校渐次恢复平日的喧嚷。已是初秋,但气温下降的趋势似乎因为喧闹和拥挤而阻断,如同摩擦生热,反而让人感到烦闷。从前她可以肆意地把自己情绪的潮水汹涌到房间的每个角落,现在她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只在每天寝室短暂的安谧时间段里缓缓把堵在心里情绪吐出来,只是终究没有那般彻底,往往是尚未根除便再次横生枝节。

许多的时刻她觉得内心会有个暴躁的小孩想要强行挣脱身体的桎梏,很想用声嘶力竭的叫喊去向全世界宣泄,但身体的倦乏把她圈禁在原地,公共区域的默认的制度压倒发泄的欲望。她感觉自己行将撕裂开来,无处安放的紧张感狠狠地揪住她,把人格分裂的感受无限撑开,布满她的整个宇宙。

“暴风雨结束后,你不会记得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你甚至不确定暴风雨真的结束了。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她的暴风雨没有结束,她也不确定是否可以结束,她只是依旧在世间麻木地苟延残喘。她很想去爱这个世界,但似乎每次试探都会遭遇摧折。她只能抱紧自己,在幽秘的角落,写出这些不经之谈。

封面和配图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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